Wednesday, October 28, 2009

文學:《殺手》



《殺手》

偉曼

方太太總是起得比先生早。這是她作爲妻子的責任。那幾天,醒來時,雙人床的另一邊卻已無人,只留下些許皺褶,還有那有微微凹印的老舊鴛枕。不是先生起得早,而是自己睡不醒。太過沉睡是問題出現的第一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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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幸福,使脂肪在那幾條串聯心臟的動靜脈活動時通行無阻。對,那些叫做幸福的脂肪,以最快的時速到達心臟,包圍心臟,然後遲遲不肯離去。一年、兩年、再兩年,它慢慢沉積,導致心臟被裹得緊緊的,根本無法呼吸。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得讓人窒息。這種幸福是會致命的。

「方太太,你患上的是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綜合症,建議你動手術。」

真的。真的是太幸福,使那天晚上,呼吸忽然暫停。方太太被送進急診室,醒來後是在一閒充斥著消毒劑的病房,身邊總有一堆纖瘦護士的影子在竄走。在醫院的那幾天,先生沒來,但她知道先生在辦公室有要事,她不怪他。出院當天,她整理後,揮手叫計程車,把自己臃腫的體積運了回家。

方太太很胖。但是,不是一向來都那麽胖的。她認爲是因爲自己之前太幸福,所以胖。醫生也說了,她這種肥胖症是叫做向心性肥胖。雖然不是很明白醫學術語,但她知道自己的肥胖多半和自己的心有關。人們不是常說,生理上的病和心理元素往往都會扯上一些關係,所以她的肥胖應該是因爲自己太開心。過往的她,過得太開心。

方太太的向心性肥胖症越嚴重,腰圍就越寬。樹木的年齡越長,年輪就越多,一圈又一圈的,讓樹幹看起來如此壯厚碩大。照著這個比喻計算,方太太必定是棵千年老樹。

然而,這種病不像其他隱性的病需要透過什麽X光或超聲檢驗才能察覺。如果它是殺手,不是從背後襲擊,更不是像電影裏的神射手窩在某個遠處的陽臺用高科技來福槍對準目標,算准風速、方向與距離才肯發射子彈。這個殺手光明正大站在方太太面前,短槍指著她的額頭,與她對峙。子彈可能會一槍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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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喜歡總是全身是汗的女人。男人不喜歡擁抱女人時,自己的兩只手無法在繞過女人臃腫的身軀後無法聯結。男人不喜歡會打呼嚕的女人,但是因肥胖而氣道結構阻塞的方太太每晚打呼嚕,是無法控制的。嚴格來説,男人不喜歡身高體重指數高於三十的超重女人。曾幾何時,方太太是被喜歡的。曾幾何時,方太太是幸福的,她在心裏一直強調著。

幸福讓人肥胖,婚姻讓人幸福,是肥胖的陷阱。然而,只有女人掉進了這個可怕的陷阱,而男人卻安好無恙。這樣看來,夫妻不是連體嬰,也似乎不是什麽共結的連理,因爲一樣的幸福享受,方太太與先生增肥的速度之間明顯相差一整節。套一句吳爾夫的名言,科學並非沒有性別,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並且有感染性。所以,男人偏袒男人,理所當然,無需愧疚。男人的享樂,便是無罪的,可由另一半負責承擔重量、贅肉。他們只是被婚姻的誓約捆著,無論是疾病或健康,無論是美貌或失色,無論是順利或失意。但是,結婚誓約裏沒有規定男人要與患病的妻子分享病痛、分享肥胖。多麽的不公平,方太太不禁想。

結婚第一年,原罪及一切其他罪惡的開端。無數的蜜月式約會等同無數的美好飯局,漸漸擴大了兩人的食欲。方太太仿佛置身伊甸園中,那知善惡樹的鮮嫩禁果都舉手可得,挑起她的欲望,使她慢慢伸手,去採摘。《聖經》裏,神警告亞當與夏娃說唯有知善惡樹上的果實「不可吃,也不可摸」,否則會死。受魔鬼引誘的,進食禁果的,是夏娃。容易受誘惑的,是女人。方太太當時不知道,偷吃禁果的,始終是女人。偷吃禁果,會死的。

結婚第二年,夫妻倆約會外出次數減少。她認爲是因爲自己為先生築了美麗的房子,導致兩人無法想象該怎麽踏出去活動。在房子裏,確實是僅限二人的甜蜜世界,先生休假時兩人倚在一起,觀賞著方太太最愛的《第凡内早餐》影碟,變身沙發上的馬鈴薯,一整天無法抽離。城市夫妻的生活方式屬於靜止型,而對於殺手的潛入,他們無動於衷,甚至沒有察覺周圍與體内環境變質,沒有察覺心逐漸被侵蝕。不,但是有時候方太太不由得想,先生是否有因爲用電影裏奧黛麗.赫本的精致體型與她逐漸豐腴的體態做對比而產生任何的反感?是否察覺兩人一起靠著的沙發逐月變得擁擠,而因爲個人空間被方太太身上飽滿的肉慢慢佔據而開始嫌棄?他捏著她臉頰上往下垂的肉,試圖與地心引力對抗,嘴裏卻虛假地說「怎麽你長得又俏皮又可愛?」。先生的演技真是太好了。

結婚第三年,她受到了譴責,因爲夏娃偷吃禁果,報復在女人身上的便是懷胎生産的責任。受精過程中,卵子是如此的被動,等待小蝌蚪積極地疾速前游,可是那男人在女人身體裏種下種子後,卻總不須太多的煩惱。方太太頂著一個圓渾如吹脹的氣球,卻直視不到自己已經腫脹得發紫畸形的蘿蔔腿,她的變身過程是極度的恐怖,像是上天對她的諷刺與揶揄。每個女人懷孕都頂著那顆氣球,但氣球卻可輕易地用針刺破,然後噓噓噓怪誕式地飛走。如果不行,仍可以更堅韌的裁縫刀或任何較具殺傷力的武器把它剪走、炸走。然而,九個月後,方太太肚前的大氣球卻頑固地遲遲不肯離去,然後嬰兒離開後裏面留下的空洞逐漸被無數的炸雞塊和油脂填補,形成的厚厚表皮是刀槍不入的彈衣,氣球無法洩氣,變成了保證持久的大皮球到處跟隨著方太太。方太太像是個營養過剩的嬰兒,大家都說她好有福氣。

結婚第四第五年,方太太多汁得像粒快要爆炸的水果。她的體積是結婚時體積的兩倍,與先生擁抱時中間像是夾了多一個人,雖然他們已甚少擁抱。方太太像是被第三者纏繞,而這位家庭主婦有時便只剩下寧靜的早晨、午後與夜晚。殺手一只手抓緊她的頭,另一只握緊她的雙腳,然後死命地、殘酷地扭曲她的軀體,扭曲她的婚姻。她每天站在鏡子前,重復著她那害怕遭離棄的擔憂。她嚴格地監視自己的身體,一遍又一遍,丈夫卻不肯多餘抛她一眼。是的,女人偷嘗禁果的另一種懲罰便是注定要戀慕自己的先生。又像吳爾夫所說,這麽多世紀以來,婦女一直在為男人服務。她們擁有這種魔力:可以把男人的形象放大一倍。方太太甚至希望自己的先生軀體也能被放大一倍,這樣兩人看起來會比較匹配。方太太愛先生比先生愛她多很多。

方太太最喜歡的奧黛麗.赫本曾經說過,人最怕失去的往往是最珍惜的東西,你害怕它會改變。就像爲什麽我們在穿過街道時左顧右盼,因爲我們害怕被撞倒,但是我們還是要穿越街道。方太太走在街道上時總是害怕自己撞到人,尤其是擁擠的街道上行走,她習慣性側著身子,害怕自己的肉與別人摩擦時帶給別人的困擾。她不得不左顧右盼,因爲她時時刻刻都可能失去什麽,沒有什麽。

然後,先生的演技終于支撐不下去了。在她反復逼問先生「我是不是又胖了?」的時候,先生厭倦了每天上演同樣的戯碼。

「你這只大肥豬,大肥豬!你饒了我吧?你也知道我快要受不了了!」

***

水頓時洶湧溢出浴缸。方太太蹲坐在缸裏,頭低低,一陣啜泣聲。然後,像塊飽滿丰肥的紅肉,沉進水裏,一屁股坐下,水再次溢出。她像在掙扎似地彎曲擺動著,尋找最舒服能讓她好好哭泣的姿勢,而那肉體與浴缸質料擦過的嘖嘖聲象是伴奏著她的所有掙扎、所有痛苦。最後,像是畢卡索《哭泣的女人》,面孔破碎扭曲,淚眼花花,嘴巴卻形成了孟克那無比安靜的《呐喊》,嘶叫著。

先生就像畢卡索那位情場上的暴君,永遠只能用同情與傷感的眼光注視著她的肉體,而她也甘心臣服于當那位被先生摧殘而痛不欲生的史上哭得最慘的女人。情婦朵拉.瑪爾如此歇斯底里地處在崩潰邊緣,妻子方太太也因自己的肥胖被先生正視而羞愧得無地自容,精神失常。

肥。豬。哦,不,她不是畢卡索《哭泣的女人》,她只屬於被歸類為哥倫比亞畫家波特羅畫筆下的翻版《哭泣的女人》。人物的體積感被百倍放大,波特羅畫中的女人都極度肥胖,肥胖的蒙娜麗莎、肥胖的芭蕾舞者……可是,老畫家波特羅卻堅定地說,不,我不畫胖子。多麽矛盾。

波特羅畫裏的每個人或物體都圓圓胖胖,沒有任何歧視或偏見。波特羅眼中的女人肥胖,且自信又快樂。「以我來説,愉悅是來自樂於和豐滿肉感的形體爲伍」,他說。波特羅的巴洛克式幻想世界是方太太的烏托邦。她希望喜歡胖子的波特羅是她的知己。方太太癡迷于那些「反比例就是比例」、「變形就是造型」的解釋,而這些詞句卻如此諷刺性地戲謔著她,玩弄她浸泡水裏而水腫的臃肥身軀。

達文西的《維特魯維人》的黃金比例就如此嚴格,四肢後肢前肢的比例、身高與肚臍到腿之間距離的比例,甚至是手指每一節骨頭與後面一節骨頭的比例,都要接近黃金數一點六一八。這些種種人體解剖學的學問不就是理想身形這種概念的源頭嗎?完美比例,對方太太來説是一種無比的壓力,將她的頭往水裏推,讓她暫且又無法呼吸。

愉悅來自於和豐滿肉感的形體為伍。她身邊的朋友在結婚後、生産後也開始向橫發展。她有時也會克制不住想,她們,如她一樣幸福快樂,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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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太被推進手術室。

男人不喜歡總是全身是汗的女人。男人不喜歡擁抱女人時,自己的兩只手無法在繞過女人臃腫的身軀後無法聯結。男人不喜歡會打呼嚕的女人,但是因肥胖而氣道結構阻塞的方太太每晚打呼嚕,是無法控制的。嚴格來説,男人不喜歡身高體重指數高於三十的超重女人。曾幾何時,方太太是被喜歡的。曾幾何時,方太太是幸福的,她在心裏一直強調著。

手術醫生是男人。他會幫方太太治好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綜合症。其實,方太太不太清楚手術過程,只知道她將被塑造成男人所希望的女人。也許不再打呼嚕,不再滿身是汗,不再肥胖?對,不再肥胖。婚姻讓她肥胖,肥胖卻要扼殺她的婚姻。她需要抵抗、戰鬥。

幸福的。手術後的方太太,會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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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多指教。

太忙了,好久沒有動筆,開始想念白紙上歪歪斜斜的字。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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